基層心聲1~請把我們當「人」看--一個洋華員工的投書

前幾個禮拜我們洋華光電廠內流傳了一份連署書，大意是說：「工會那些人都只爭取少數人的利益，不顧我們多數勞工聲音，存心要把公司搞垮」。我知道公司很多主管拿著這張連署書，興奮的要求底下的作業員簽署，要他們為這張不具名的連署書背書，說這「才真正代表洋華員工的心聲」。我也知道，很多人在主管一對一當面要求下，都簽了。

真的是這樣嗎？「真正員工的心聲」，是這樣嗎？

我是○○○，洋華光電產業工會的一份子。在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還只是一個普通的作業員，幾個月前我們成立了工會，這件事突然讓我明白，原來我一直想要的，並不是什麼遙不可及的，也不是什麼偉大的理想。

我已經53歲了，在來到洋華之前，我換過幾個工作，最後來到洋華應徵的時候，公司告訴我：「我們這裡要配合廠商（如宏達電）的訂單季節，經常要加班趕單喔！你可以配合嗎？」我二話不說馬上就答應了。為甚麼我願意配合加班？因為我是一個單親爸爸，那時候我的女兒才剛上高中，兩個兒子還在念國小，一個快五十歲的失業中年人，能奢望什麼更好的條件？我是真的需要這份薪水。

在洋華的日子裡，我的小孩都習慣了爸爸的早出晚歸。每天早上我出門前都會幫他們把上學的東西打點好，7：50刷卡進工廠，換上無塵衣，走出工廠的時候是晚上19：50，星星都已經出來了。當我騎40分鐘的摩托車到家，小孩才等我一起開動吃晚飯。其實我都有留錢給他們，但是他們都想等我一起吃。

洋華的正常工時號稱是週一到週五，但大家都知道，一年裡面有12個月，我們週六日都要加班，訂單量大的時候，每個人平均一個月只休息3天，這些都是事實。每當新聞報導著洋華股價長紅，又創下新高，我們加班趕單出來的觸控面板，能跟Google這種國際品牌合作，還能變成HTC手機被當成馬總統送給邦交國的禮物，這樣的洋華光榮，我們看了也會微笑，即使眼角帶著眼淚。這麼多年來我過著這種生活並且毫無怨言。

如果可以，我永遠都不會想去跟公司對立。我真的希望能在洋華好好做下去。每天我都戰戰兢兢，在工作上我不會犯一點錯誤，就是因為我是真心希望能和公司一起打拼，把我的兒女好好養大。我要的並不多，我配合了公司要求的一切，我只希望公司能把該給的，最基本的、符合法律要求的報酬給我。然而，我沒想到這麼單純的願望，竟然這麼曲折困難，難道是因為公司虧損、營運不善沒賺錢嗎？錯了，隨著公司的獲利逐年升高，股價也一路攀升，看似風光的高科技廠，卻成為我們的地獄。

因為訂單量爆增，洋華在短時間內擴張得太快，中間的管理階層卻還是停留在傳統的軍事化管理，當我們的主管接到上面通知：「這個月內產量要趕出來！」他們為了衝高產量就會逼我們每天延長下班時間，又把週末、國定假日的休假都取消，叫我們來工廠趕工。

去年有一次颱風天，外面風雨淒厲，班長還打電話叫我去上班，可是如果出門發生什麼意外誰來照顧我的小孩呢？我就抵死不願意，那天就真的沒去上班，結果隔天我就馬上被班長約談了，說我態度不好，不配合加班，班長很生氣對我說：「我們洋華光電是沒在放颱風假的啦！」

大家還記得嗎？以前只要週六日加班，每天薪水就能多加五百元。一個月拼一點不要休息，就能多三、四千元，算一算一個月就有三萬四、五了。這筆加班費對很多人來說，只是一筆小錢，有必要為了這樣搞壞身體嗎？但是對我來說，一個月三千元，就可以幫我兒子多繳一學期的營養午餐費，就可以讓我女兒自己去買晚餐的時候吃好一點的東西。你問我這麼累、錢這麼少，為甚麼不去找好一點的工作？找不到啊！我年紀這麼大了，外面還有誰要我?我有工作就要盡量做啊！做到死也要做啊！

後來，公司竟然改成，週末兩天都要加班才能加五百！再後來五百元完全取消了，如果不去加班還會威脅我們要倒扣！結果現在每個月做到要死要活，每天都12個小時，星期六星期日還要來，整個月下來只能領到三萬一、三萬二，何副總還跟大家說，五百塊本來就是誤解，這不是常態性的，他都有問過勞工局了。這些規則朝令夕改，扣錢名目總是很多，我只是很想問問大家，公司這種條件，為甚麼還有什麼資格一直要求我們加班趕訂單？還要求我們要對公司有什麼向心力？

我們公司的員工餐廳，每到假日，就有很多幼童在那裡看電視，難道是因為公司的電視比較好看嗎？就是因為公司強迫加班，我們的員工裡面有很多單親媽媽、或者沒辦法請人顧小孩的弱勢家庭，所以他們只好把小孩帶來員工餐廳，把小孩丟在那裡看電視，下班再接他們回家。那些父母的心也懸在那裡，小還在那裡沒有人顧，發生意外誰要負責呢？我假日加班的時候，我的女兒都單獨在家我也不放心，要是有個地震、還是火災怎麼辦？每天我都在擔心的氣氛底下工作，但是不工作又不行，我也很想要有時間陪陪孩子。幸好他們現在都大一點了，不然我真的會很苦惱。

我們為公司做牛做馬，得到了什麼？去年公司股票大漲，所有主管級以上人員、工程師、行政人員、連總機小妹，都有分紅或配股大賺了一筆，年終都分到可觀的紅利。唯獨我們這幾百個第一線技術員，沒有股票不說，年終還少得可憐。我覺得很不解，為公司創造可觀的淨利的這一塊一塊漂亮的智慧型觸控面板，這麼高級和尖端的高科技，難道不是靠我們這些學歷不高的工人日日夜夜把生命消耗在生產線上，犧牲身體，犧牲家庭才製造出來的嗎？為什麼好像所有光環都集中在公司的招牌上，卻從不善待我們這些真正流血流汗的人?

我很希望公司的高層主管，你們能聽見我們的心聲，當你們迎接國際大廠的訂單笑呵呵的時候，你們的員工卻已經快走光了，就是因為你們的主管長期使用高壓的管理方法。不但強迫我們加班、假日工作，犯一點小錯就會被辱罵、約談，動不動就扣錢，管理的制度和薪資明細都很不透明，讓很多同事都心生不滿。看到公司那麼賺錢，還一邊大幅縮減我們的福利、薪資和加班費，只要是正常人都快受不了了，到過年後情況已經嚴重到每天都有人離職。有一個班長，他的股票還有一百多萬沒有領，竟然就離職了，就是因為受不了這種變態的環境。

流動率這麼高，新進的人員根本來不及訓練，就必須上線，良率自然就沒辦法衝高，上面看到了，一個口令下來，管理人員還是只會：罵罵罵、壓壓壓。長久下來，洋華工作環境就充滿了負面情緒，工作累又沒有誘因，也沒有鼓勵，即使是少數忍受留下來老員工都很不舒服，所以資深的也留不住，就算勉強留下來也無心幫公司訓練新人，看到那麼爛的環境新人當然也留不住，所以就有更多人又離職了。

我不知道公司高層能不能了解，這是一個恐怖的惡性循環，而公司每次發現這種情形，應付的方法卻永遠只有一種：加強更高壓的管理！更嚴厲的要求！所以問題永遠沒辦法解決。到我們組工會以前，所有剩下沒走的人每天都怨聲載道，這些人要不是已經在找工作了，就是像我一樣走不掉的人。那時候離職的同事，現在都已經找到更好的工作了，我也很羨慕他們。

那麼如果你們問我，為甚麼那麼久以來都忍了，現在為什麼不繼續忍下去？

為甚麼我們要組工會？為甚麼現在我們要出來抗議？

忍得夠久了。大家認識我，都知道，我不是好事的人，我的負擔很重，每個月我都還要跟別人借錢，才能應付家裡的開支。公司叫我加班，我忍住了，公司每個月都苛扣我的錢，我也忍了，因為想到我的小孩。但是這幾年來一步一步退讓的忍耐，換來的是什麼？

我們以為只要忍耐，就會帶來和平，我們以為只要努力加班、幫公司賺錢，我們就也能過好日子。去年三月公司上櫃上市了，還當上股王，董事長和高階主管風風光光的迎接每一季的獲利，創造出來的的龐大市場需求，在軍事化管理下，壓力全部轉嫁到我們第一線作業員身上，變成我們的惡夢，越來越惡劣的環境，越來越嚴苛的條件。我不懂公司管理的邏輯，如果希望我們對公司掏心掏肺，那不是更該回饋第一線員工嗎？我們勞工也是人，為甚麼公司要用這種不人性的管理方法，好像把我們當成畜生，只是要逼迫我們，從我們身上壓榨出最大的價值嗎？

我不是刁民，我只是有太多的疑惑，我想問問還在廠內的同仁，難道你們沒有跟我一樣的疑惑：為甚麼不能用更人性化的方式管理？為甚麼加班費不按照合法的計算方式給我們？為甚麼國定假日和颱風假，都不讓我們放假？為甚麼我們只是向上面反應說要求法律明定的權益，就要被約談，接下來反應的人就會被調到清潔大隊、如果繼續反應，還會被資遣？

為甚麼公司的人資、管理人員，好像從來沒受過什麼「人力資源管理」的專業訓練，也沒聽過《勞基法》是什麼？當他們要叫我們工作的時候，不擇手段的逼迫恐嚇，但當我們拿著白紙黑字的法律去問他們：為甚麼扣我這些錢，這是違法的，請把我的錢還我。他們卻能輕鬆愉快的說：一切合法！

我們決定組工會，根本不是要造反，也不是要跟公司作對，雖然「高壓管理、超時加班、亂扣工資」是公司打死不承認的指控，但大家都不必騙自己了，這就是我們洋華勞工的「真實處境」；相反地，每次公司都口口聲聲說他們希望「勞資和諧、安穩工作、永續經營」，所以叫我們不要組工會，說會破壞勞資合諧，但看看公司對我們做的！

所以，我們工會剛成立時，根本沒有什麼激烈的動作還是抗議，一開始，我們只是溫和的向公司提出一些訴求，拜託公司能安排一些時間跟我們談談，讓工會代表（幹部）能請公假，去服務其他辛苦工作的同仁，拿回一些他們被積欠的薪水和福利，我後來去翻書，才知道這都是工會法明文保障我們的權利，公司如果不准假都是違法的。

那時候，我們根本還沒有提到要公司一次解決我們所有問題、或者一下子就要求所有法律上保障的權益，只是希望公司至少能先正視我們作業員的不人道待遇，尊重我們這些勞工的代表，一起來協商共存共榮的方法。想不到，公司對外完全否認這些情形，連縣政府勞動處去檢查，發現公司違法是真的，他們還是死不承認。對內他們也拒絕跟工會坐下來協商，當工會提出疑問的時候，公司只是敷衍和推託，卻趁機一次開除了這麼多工會成員。是誰在破壞勞資和諧？是誰不顧所有同仁的安穩工作？是誰不想讓所有勞工過好日子？

當主管知道我們成立工會的時候，氣得把那些帶頭的幹部約談，破口大罵我們這些技術員：「沒有資格組工會」，在他眼中，根本不覺得我們這些沒學歷又沒地位的低層員工，有資格組織起來要求這些東西，更沒有資格擔任工會幹部。我很想問問大家，為什麼洋華的主管要那麼瞧不起我們現場技術員的人格和能力？我們學歷不高、薪水微薄，就應該被這樣對待、污辱，並且永遠不得翻身、不該反抗嗎？當他這樣說，我們還沉默，難道也是瞧不起自己嗎？

我以前以為，那些會出來上街頭、爭權益的人，要得都太多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我只是想被當作「人」看而已。

我的女兒今年要考大學了。我對她要求很嚴格，因為我自己學歷不高，找不到好工作，因此我更希望她努力唸書、考上國立大學（事實上私立我也負擔不起了），雖然我沒錢讓她補習，但我很希望她能考上台大，這樣子她就可以出人頭地，不要像她老爸這樣，做這麼累又辛苦的工作，卻只能掙這一點點的錢，所以我每天深夜下班都對她碎碎念：「妳不好好唸書，以後會沒有好工作」。她的成績一直非常好，讓我很驕傲，這陣子她正在青春期，常常跟我吵架，我們的關係很緊張，我很挫折。但是這一陣子我們成立工會、跟公司談判、被公司打壓，她都看在眼裡。上禮拜她看到電視，看到他老爸和洋華工會的夥伴，在電視上舉白布條、呼口號。那天我下班回家，她一直對我比大拇指說：「把拔，你好正！」

直到今天，我終於能勇敢說出我的感受，請求各位洋華的夥伴聽一聽：我不想對抗公司，也不想傷害任何人，說我們想把公司搞垮、害大家沒工作，那是不可能的。我跟大家一樣，只能靠著這份微薄到難以溫飽的薪水，來養活我全家人。我願意每天、每天都盡忠職守、我願意做到不能再做為止，我願意做到我死的那一天。為了我摯愛的家人，我對這份工作只有最卑微的請求：請公司把我們當成「人」看。遵守法律最低的規定，讓我們休息，付我們足夠的薪水可以養家，就只是這樣，就只是這樣，我要的就只是這樣。

當我深夜回到家，看見我女兒熟睡的臉龐，她以我為榮，我卻不想要她長大以後仍然必須面對我們這種處境：會不會還有公司像洋華這樣刻薄廉價的勞動條件？像洋華這種惡劣粗暴的管理對待？而這整個社會可以容許洋華這樣對待我們，不就是我們自己這些在裡面的勞工不斷縱容惡質資方，才養成的不良風氣嗎？

現在外面的經濟條件那麼差，年輕人的工作也不好找，我們自己都被欺壓一輩子了，難道還想看到我們的兒女遇到一樣的待遇？想改變這個結構，就是想告訴公司不可以這樣對待我們，我不只是為了自己在奮戰，而是為了我們愛的家人、我們後代子子孫孫能不要重複經歷我們現在遭遇的悲劇。

各位一起共事的夥伴們，當我看見你們當中這麼多人都因為主管的壓力，而簽下反對工會的同意書時，我覺得很難受。我只想問你們，當你們簽下連署書的那一刻，你們真心相信公司說的是對的？當工會為了洋華欠全體員工的幾千萬加班費在前線奮戰，這一刻，你難道真的心甘情願去幫公司大恩大德的「多數人心聲」背書？多年的痛苦，難道你能忘懷？

我們組成工會，要的就是希望洋華公司把我們當「人」看，工會爭的只是最基本的：讓我們都能安心留在這裡工作，讓洋華能成為養家活口卻不會讓勞工感到那麼痛苦、屈辱、被剝削的地方；希望我們奉獻的生命都有價值；希望我們身為人的自尊、成就都能得到滿足。我們靠著自己的勞力，不偷不搶，讓公司賺了那麼多錢，但我們也想活得有品質，活得有尊嚴。出來打拼的人，要的不過就是這個。當這麼基本的生存權利都被公司一點一點的剝奪，當我們苟且偷生卻還是快活不下去，不是我們要對抗公司，我們只是在捍衛作為人的最後一點尊嚴，我們只是為了家人而要堅持下去，這就是我單純卑微的願望。

為了這個願望，我會加倍認真工作，也會盡我最大的力氣、釋出最大的善意跟公司溝通，希望各位洋華的夥伴，大家可以瞭解我的真誠，我的努力！希望大家不要誤會工會，也不要輕言放棄，如果你還沒有加入工會，請一起加入工會，讓我們共同跟公司溝通，改變這個環境，我們才有希望，我們的下一代也才有希望！